虚度时光再记(1):活在我自己的时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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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来法国的时候写过一段时间的虚度时光系列,后来懒癌发作又因为一些写的内容发不出来,就慢慢不更了。直到最近有好几次,话到嘴边,我却硬是想不起用中文怎么说,最后竟然查词典,让我意识到,我应该刻意的多使用一下中文,否则大脑里与此相关的神经元要开始被修剪掉了。
2022年秋季开学第一节课是实习督导小组讨论课,老师让大家轮流介绍一下自己方便认识,有的同学在做生物学科研,有的同学在读哲学博士,有的同学是执业律师,也有像我这样的,唯一一个在他们谈笑间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外国学生。我知道如果跟发财说,我感觉自己一事无成,发财一定会细数“你做了XX, 又做了XX,还有XX”,并且还会强调“他们可不是像你一样来自中国的一个小村子呀,你走过的路比他们远多了,你见过的世界比他们见过的大多了”。
下课后,我走到图书馆附近的花园里坐下来休息,回想起早上的情景,我对自己说,其实他们中有些人展露了自己的脆弱呀,有的人还没有找到实习啊,我们系不止我一个人是外国学生,而即使是母语为法语的学生或者就是法国学生,他们中常常也有其他的困境,比如有的是残障学生,有的父母是来自非洲的第一代移民,父母并不认字,家里兄弟姐妹八九个人,有的父母早逝家境困难,和一家人挤在很小的公寓里,有的已经为人父母,不仅要同时打工赚自己的生活费还要考虑照顾孩子等等。我意识到在拿我与某些做出了XX成就的学生相比时,我的视野过于狭窄,因为归根结底,什么才算是值得为人赞叹的成就呢?我们每个人人生的起点太千差万别了。又想到了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到过的话,正是有不幸的人才衬托出了有些人的“幸运”,而我能今天走到这里,也是一种幸运。
开学后密集的投了一百多个简历,最后找到了同一个医院附属下的两个实习,一个是在社区儿童青少年精神卫生中心,另一个是跨文化的家庭治疗,实习的故事讲起来感觉可以写很久很久。一来,是没想到作为不要孩子的女性,最后我竟然做了这么多跟儿童的工作(带孩子,教中文,实习),并且每次实习的地方都得了好评,另一个是这个跨文化的家庭治疗下来,让我感到一方面每个家庭都像是一个微型宇宙一样复杂,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多样性,另一方面又感觉到不同的文化之间相通的地方实在很多,遇到了一些来自我甚至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和国家的家庭(比如摩尔多瓦,苏里南等等)。我想今年的这两份实习终于开始让我体会到即使当心理治疗师多么令人疲惫,依然是让我从心底里觉得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并且出乎意料的是,实习的地方,两个实习的师傅都给我留下了长长的评语,充满了赞誉和鼓励,让我觉得有些受宠若惊。我跟我的心理治疗师讲到这里的时候,他开玩笑对我说,你现在还想退学吗?我说,哈哈,有时候依然会考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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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开始的一个周一,结束实习回家,走到我家门口的时候,发现整个门锁连带把手都消失了,只有残余的一点碎片挂在门上,一瞬间有点恍惚,抬起头看了一下,发现确实是我家的门,因为门上写着我家的号码“10”号。我立刻能想到的就是打电话给发财,发财听了跟我说他立刻赶回来,问我可不可以打开门,我就试着用钥匙打开门,结果门一打开,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样子,我几乎愣住了。也没有想到去检查丢失的物品,就呆呆地住在沙发上等发财回来。发财打电话给了房东,也报了警,又联系了保险公司晚上来换锁,还打电话给了他爸妈。他爸妈打电话给了他妹妹,因为她就住在离我们大约走路不到20分钟的地方,所以没多大功夫,发财赶到家,房东,警察,发财妹妹都陆续到了。警察收集了指纹什么的,房东跟我们一起看了一下丢失的东西,发财妹妹带我们两去披萨店吃了披萨,后来我们两回到家,发财在晚上睡觉前把椅子抵在门后,这个习惯就一直保持下来了(还打算买阻门器)。
第二天我们去警察局做了笔录,不过心里也明白,像法国这种大部分住宅和街区都没有摄像头的,警察一般很难找到(也不太会花很多时间精力去找这种偷偷摸摸的罪犯);只能自认倒霉了。
从警察局回到家,我们就赶紧买了个摄像头装在家里对着门口,有app连在手机上,现在只要我们两一离开家,就立刻开启出门模式。结果这个摄像头很笨,晚上天黑的时候摄像头开启夜间模式,它常常把我们门口的衣帽架上的大衣当成人给我们发送警报,导致圣诞节期间我和发财待在他妈妈家那几天总是收到报警,每次都被吓得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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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入室盗窃的同一个星期,我们都还沉浸在这个意外的余震之中,周日,发财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他,我看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心想,不好,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发财挂完电话,我看他似乎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走过去刚想拥抱他,就听到他顿时瘫下来,带着哭声说“a死了”。
发财的一群发小,是从网上的游戏论坛认识的,他们一伙六七个人,虽然是网友,但是这十五年来,一直都非常亲密,几乎每天都在网上一起玩游戏和聊天,每年都会抽时间在线下一起度假一段时间,圣诞节会给彼此准备礼物和祝福,对他来说,甚至比家人还要亲密。a便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但是他也只有35岁。
后来发财坐火车去参加葬礼,我们两从家里好不容易刚整理好的衣柜里又费力地给他找黑色的衣服,冬天的巴黎总是会灰蒙蒙的,又下着小雨,发财就在这样灰蒙蒙的一天穿着黑灰色的衣服去参加好朋友的葬礼了。我看他默默的穿上衣服,鞋子,然后离开,心里一阵悲伤,但是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天上午我照例去看我的心理治疗师,结果到了那里,接待的人跟我说他今天不在,我才想起,他一个月前就跟我说过那天他有一个会议。于是我失魂落魄回到家,惊恐发作前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又要来了。
晚上发财回到家,跟我说到葬礼的情况,以及a详细的去世经过。a是中学数学老师,周五那天他都头痛,下班后到了他母亲家里,吃了止疼药坐在沙发上休息,突然他站起来大喊一声,然后跌倒在地,他母亲立刻打电话给救护车,等到急救人员赶到给他做心肺复苏,然后宣布死亡,这中间才只有45分钟,死因是脑血管破裂大出血。a小时候得过一次癌症,所以他很害怕去医院,导致从那次癌症治愈后就几乎从不去医院做任何检查,直到最近一两年,在朋友们的一再劝说下,他终于打算去和医生预约做身体检查等等,也看好了一套公寓,打算买下来,没想到,一切都没来得及。
我和发财,都像是一点点沉入巴黎的冬夜里,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尽量完成必须要做的事情,接下来的时候,我们两都经常在家沉默着各自对着屏幕,他看各种游戏直播,我看各种种菜或者动物的视频。在2022年的最后一天中午,我们中午吃饭的时候,发财突然哭了起来,对我说“a永远停在了这一年“,顿了一下,他接着说“要是a还活着,该多好啊“。
新的一年就在从剧痛慢慢化为隐隐的哀伤中开始。我和发财,都处在一种哀悼的情绪中。入室盗窃中丢失的物品和安全感,他失去了a这个朋友,我哀悼一些重要的感情,就像滚滚红尘里的歌词“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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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象学视角下的精神病理学解读抑郁症带来的改变,对时间,空间和身体的感知改变了。抑郁带来的躯体性的变化“疲惫,失眠,头痛,腹痛,食欲下降”等等导致抑郁症患者的生物时钟变得紊乱,比如他们常常在早晨应该起床的时间无法起床,而在夜晚应该入睡的时间无法入睡;生物时钟的改变会引起社会时钟的改变,因为人类的社会时钟是需要与周围环境相适应的,比如早上9点是上班上学的时间,周五晚上和朋友出门聊天的时候,而周末会和家人,爱人一起做一些活动,抑郁症因为无法起床,无法出门,造成了社交上的困难,甚至导致社交隔离(我有一个朋友,每隔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他的消息,我心里就明白他应该是这段时间抑郁加重了)。因此,抑郁症患者常常生活中一种生物时钟和社会时钟与周围环境脱节的时空中。
而出生底层而跨越阶层,出生农村后来到城市,抑或是从一个国家移民到另一个国家的过程中,常常也是需要经历这种生物时钟与社会时钟的再调整。不同阶层的人有不同的社交方式,爱好趣味,穿衣搭配,休闲娱乐,甚至讲话和行走的方式,在国内来自农村的人常常会被评价为“土”,发展到任何与“土”有关的都是过时的,令人发笑的。我记得从小每年冬天都是我极为痛恨的,因为冷的可怕,又没有任何围巾帽子和手套,坐在玻璃窗破烂了用塑料皮糊住的教室和家里,我的手脚总是生出冻疮,到了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我妈一咬牙给我买了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因为白色的羽绒服太容易脏了,我一整个冬天只有这一件厚外套。穿到班里,一个女生跟我说,啊,我奶奶有一件跟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羽绒服。她说出这话根本没有恶意,但是却让我至今都记得。来自底层的农村家庭,到城市读书,接着又去大城市工作生活,这个过程中的“脱节”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于是抑郁和这种跨越阶层,城乡的痛苦叠加在一起,这种局外人的身份让我总是对周围的世界感到距离。我觉得自己常常像是一个人走在大雾的隧道里。如果我没有读过那些女权主义的理论和书,大概也许会和某个前任结婚,过上一种看似安稳的生活,暂时逃离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将自己的生活交给他人,有时候是一种更为轻松的生活,结婚以及生子,然后怪罪丈夫和孩子限制了我的人生。但是我明白自己无法这样去做,因为这样便重复了母亲的人生,这是让我感到最为可怕的一种结局。她还可以有理由说自己的那个年代毕竟单身女性在社会中立足和生活几乎没有可能性,而我呢,我毕竟有了比她更多的空间,受过高等教育,可以找到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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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开学的时候,我依然陷在抑郁复发后的泥潭中,除了必须要出门实习和上班的时刻,其他时间常常躺在家里。我的心里治疗师在去年秋季开学的时候让我去学校的残障学生中心处注册,因为拿着精神科医生的处方和证明,抑郁症也被认可为残障的范畴中。我去那个中心的时候,接待处的是一个年纪约五十岁左右的法国白人女性,她非常温柔的给我讲详细的过程。办完这个程序之后,残障学生中心就给我做了一个文件,她对我说,如果我需要缺席,上课期间需要外出透气,甚至考试需要更多一点时间都可以拿着这份文件跟老师要求。我赶紧说,应该用不着,但还是谢谢。结果在开学后,我又缺席了很多课,我的论文导师发来邮件问我情况,我很艰难地回复道,论文根本还没有写,因为抑郁复发,我都考虑到退学了。后来她下课的时候单独跟我在走廊上聊天,我刚开口,眼泪莫名就要流下来,她问我有没有见心理治疗师等等,我说有,最后她跟我说,就算实在今年完成不了,还可以分两年完成这个课程(有不少在职工作的同学都是一年上课,一年专门实习加写论文),又让我和系主任联系说明一下我的情况。后来和系主任联系的时候,他抽时间跟我约了视频会议,听我说了一些实习的事情,又听说我想退学的事情,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说实在不行可以分两年完成。
我想这几年来,很重要的功课便是面对“脆弱”,自己的脆弱,与他人的脆弱。大约25岁之前,总是被一种渴望变得“更好”(但其实究竟什么是变得更好呢,我倒从来没有细想过)对自己的不满所驱使,希望变得“更强大”,更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等等,到了25岁之后,慢慢意识到,生而为人的本质便是脆弱的,进了30岁以来,更是觉得,无论任何时代和社会,无论任何阶层和人种,无论任何性别和性取向,归根结底可以连接每个人的,正是这种注定的脆弱,命运的悲剧感,一个人从出生必然走向死亡的宿命。无数的人分享这同一个悲剧的宿命,而我们每个人都依靠着这一副身体,暂时栖居在世间。然而接受这种脆弱,又是多么艰难。自己的脆弱,从拒绝承认到在痛苦中不得不终于叹息一声,而他人的脆弱,需要提醒自己既不要回避也不要过度沉浸其中从而把它当成自己投射中的样子,而是保持一个在场的距离,这个度的把握又是非常的需要平衡。
随着和心理治疗师工作的进行,我对自己说,没关系,即使晚一年毕业也可以,不必强求自己一定要时刻都是有效率的,有生产力的,我是一个脆弱的human being而已。而发财听从了我的建议,也去见了一个心理治疗师。我们两都慢慢开始恢复一部分的精力,也渐渐重新发现一些乐趣。巴黎的冬天也结束了,春天一闪而过,夏天又来了,从我们家客厅的窗户看向外面,又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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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内心慢慢开始生长出一个不同的声音,一个“即使xxx,也没关系”的声音,比如我出门赶时间,到了车站才发现忘记带交通卡了,而车就在这时到了,我虽然还是觉得无语,但是会慢慢安慰自己说“虽然要回家取卡,可能上课/实习/上班会迟到,但是也没关系”,比如某件事没做好,正在很懊恼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说“即使确实没有做好,但是人并不总是一直都能做好,所以也没关系“,以及别人有时候会惹恼我,我也会对自己说“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有缺点是很正常的“,”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谁不会犯错呢“,我明白这个声音的出现和形成,是来自现在周围的环境,尤其是发财和我的心理治疗师的作用,他们的声音和形象渐渐内化成了一个可以容纳我的焦虑,沮丧的空间,然后在我内心里,这片安全空间在缓解却持续地扩大。
要是以前,我会觉得非常崩溃(觉得自己蠢的一无是处,内心的暴君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似乎整个世界都即将崩塌之感,又或者心里一顿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和别人吵架甚至打架(ta这么做是故意针对我,要害我),又不得不压抑和控制自己内心的崩溃和暴怒(为什么我反应如此过激,难以自控?),这样的应对机制。这样的反应与从小成长的环境,尤其是家庭环境(具体说来,就是我妈)息息相关。小时候和她在一起的所有记忆,都是小心翼翼,因为不知道她下一秒是否就会突然对你破口大骂加拳打脚踢,即使如此,她又会不断对我们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有你妈对你是真心的,别人都是居心叵测的”同时告诉我们她活的这么苦和累,全都是因为我们,所以如果我们任何有一点点“不懂事”,简直就是“还不如养猪,活该去死“。我从小也是别人眼里的好学生好孩子,但是我内心里明白自己对这个母亲的仇恨,以及我如果继续待在她身边,肯定活不下去。幸好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分担火力),而且我初中就去住校了,否则的话,我也许就是另一个吴谢宇。
(但是我母亲之所以是这样的人,也不是天生的,而是一系列的家庭创伤下的后果和影响,与大时代和社会有关,在此不细说了)
心理治疗到了第五年,从一开始的各种躯体心理问题不断(长期顽固的头痛,痛的时候只能躺在床上,痛的想吐,惊恐障碍,幽闭恐惧症等等等等),拼命给自己找生物医学上的解药(拍片,做ct,以为大脑长了肿瘤等等),要服用各种抗抑郁焦虑药物,到开始同时心理治疗,到停药停了心理治疗,到再次开始,然后从2020年初开始见我现在的心理治疗师,逐渐开始认识到我身上的许多“症状”是家族里代际创伤传递下的“正常”反应,因为我终于开始去反思和回望这几代人的苦痛和悲剧。身心健康的危机,是促使我离开国内,来到法国读临床心理学的最重要原因之一,它使我的生活陷入困境,又促使我改变,走向了人生中一个新的阶段。
在人生中一个非常黑暗的时期,我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任何控制,彷佛一个人漂泊在大海上,快要被风暴吞没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遥不可及;等到那次抑郁发作过去,我明白了,身边那些亲近的人,他们与我的关系都是将我拉住的一根根线,虽然他们也曾因为与我的关系而必然经历过痛苦(看我如行尸走肉一般,对发财来说,是非常痛苦和焦虑的事情;我的心理治疗师收到我的短信,很晚了也打电话给我),但是他们都坚持了下来。在这些灰暗的日子里,我对发财和心理治疗师说我真的很厌倦自己又是这样,又陷入了一种无助的困境,成为别人的负担。我的心理治疗师对我说,那你因为你没有看到别人眼中的你,你并不是负担。发财说,你一路走来的勇气,你的幽默和诚实,你因自己的困境而对他人处境的同理心等等,这一切都让你是独一无二的。
现在的我,终于慢慢开始觉得,抑郁这个黑狗会一直在我的生活中投下阴影,在我压力过大或者遇到生活中的重大困难和挫折时走近我,但是又因为我现在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我也会对自己说,它走近了,这很让你沮丧,但是你要知道,它也会走远的,你也经历过它走远的时候。黑狗是我生活中无法忽视的一部分,却不是可以定义我的部分,我也许永远无法“治愈”,但是我慢慢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热爱的工作,爱我和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