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t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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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刀

在查ghost writer这个称谓的中文释义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它叫“捉刀。” 我一直以来有严重的文字洁癖,或者不叫洁癖,洁与不洁只是我个人的一种感知。比如张贵兴的文字洁还是不洁?我倾向于认为它乍一眼如一滩猪肠一样不洁,指血腥,然而这不洁中却有极其严谨的秩序,我知道他必然也是在文字上有古怪的规矩的人。给人代写研究计划这类东西,总要写诸多研究方法,写到through ... method,through这个词,是经由的意思,在中文中我们一般讲,从,或者“通过。” 我讨厌极其“通”这个字的半包围的结构,让我感觉不舒服。疼痛的痛却没有给我这种感觉。对于句子(句这个字也令我难受)的长短相间,错落有致的观感,我也有奇特的要求。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我拍的东西平面而不立体的原因(这是来自我伴侣的评价),简单来说我就是走路非不踩砖之间的缝的摄影师。有一天我读到一种投入(我讨厌“进”这个字)写作的方法,常常被应用(应用这个词也非常讨厌)到晦涩的学术论文写作中,叫呕吐法。写到这里我已经在极力避免自己把注意力强迫症式地放在哪个字让我不愉快这个恼人的点上,毕竟呕吐法,即一股脑把想到的东西全吐出来,泄洪一般不管不顾地写,之后再调整具体的逻辑结构、语言表述等。其实写了这么多,和我本意要写的东西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

我本来要写的是,给别人写研究计划的时候,要target对方的学院,结果这个回旋镖总是反着扎到了我自己头上,因为我一点计划也没有。我已经上了两年班,我发现我并不喜欢迁徙,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的老板和我一样喜欢糊弄,所以我上班只是糊弄完一天就回家了,糊弄一天是一天。我的劳动性质是没有任何超过一天做不完的东西,不存在如博士生动辄五到八年地投入一个研究,或者工程师在长期合同里开发某种东西,不存在这个问题。下班之后一切清零,第二天重新开始。除了代写,这个只在秋冬季拖长战线的活,我没有任何计划。所以回到这个回旋镖为什么扎到我头上了,我意识到我好像身体上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上班给我带来了报酬,全面的,其实我想要写的是comprehensive的医疗保险,英语单词的语义事实上有时比中文要多层,这应该是有语言学上的原因的。当我真正地呕吐式写作的时候,以一个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我意识到我似乎有注意力缺陷障碍,ADHD,呵呵,因为我的思路在不断地分支分叉,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复调的写作又算什么呢?总之上班还给我带来了一个稳定的routine,这对于我这样的没有任何计划的人来讲几乎是一种救赎。如果我不上班,我应该没有一个白天醒着。我只有一个空虚的隐约的最终目的,就是离开这个地方,去哪里,做什么,如果继续读书我是否可以忍受贫穷,读什么,摄影还是电影,还是写作,还是找一个给钱的地方随便搞一点自己的东西。对,东西,我们的语言如此匮乏,以至于东西可以指代一切乱七八糟我也不太清楚的东西。总之我这个目的只是去一种幻想中的好地方,在那个地方,你幻想一切比现在好,即使你知道去了那里一切也还是将不可避免地变成和现在一样的一坨屎。

我现在其实过得也不差,上班还给了我一个头衔,是的,这个劳动的reward除了金钱还有所谓的byline,即你拍一张图片/一个骗子/发一篇文章任何一家报纸或电视台买了都要给你一行byline,署名,这个 reward特别适合attention whore。当然,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比如你可以发现有的人在我们的数据库里有他署名的东西都是屎,或者一个不是cameraman的人当了分社的老板之后从他们那个地区出来的片子都是屎。我从剪这两年我拍的东西的片段里意识到我拍的东西也是屎,几乎没有一个镜头是我深思熟虑地思考过再拍的,导致你review的时候发现你根本连沾都不想沾你拍的破烂玩意。周日平安夜我去了南堂,第一年去东堂,那里还有教堂里的深色木质长条椅子,南堂修缮五年了连椅子都没有,而且还没有暖气。我一走到里面就和我们图片去的编辑面面相觑这也太丑了,这怎么拍。拍到一半我开始疯狂打嗝,因为太冷了,鼻涕也流出来一半。我这次不是拍图片,所以打嗝了我就没法继续拍了,画面间隔几秒就有一次剧烈颤抖。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写到这里,跟上了发条一样废话连篇。总之,我经常艳羡或者嫉妒那些投身于写作等我觉得真正有意义的事的人,可我为什么不去做呢?如果我真有如此强大的对于写作的使命,当然我没有使命,使命这个词挺让人想呕吐的,一股自命不凡的感觉——那么我为什么还在上班呢?上班的间隙我为什么还在给人捉刀?因为我还是把钱放在了写作的前面。我知道许多作家也一边上班一边写作,卡夫卡是不是这样的?

我和我伴侣讲过这件事,他觉得我还是有深刻的不安全感,我总是觉得我需要钱,才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才可以做我觉得有意义的事?我的伴侣呢他就没有这种不安全感,他没有未雨绸缪的意识,活一天是一天,住在废墟里也可以。到底是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老中人奋斗逼苦苦攒钱买房的基因,还是说,因为他再不济也可以当包租婆呢?我对他也不是没有一种苦涩酸臭的嫉妒,毕竟他小时候读的书是在艺术出版社当编辑的母亲的藏库里随便取的,而我呢,读的是我爸妈买的一大盒盗版八大名著。初中我的语文老师第一堂课叫我站起来说我喜欢读什么书,我说八大名著,班里哄堂大笑,都问哪里来八大不是四大吗?老师说你讲讲,我说聊斋志异,老残游记,儒林外史,还有一个是什么,我忘了,我也没怎么读,班里沉默了,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当上了语文课代表。

为什么写到这里了,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因为我觉得我根本写不出来任何东西,我只是轻浮地暴露这些大脑呕吐物以夺取网上的愚蠢的年轻人的注意力罢了。我的诸多见闻,来自我去拍摄记录的地方,本应该是伟大深刻的现实主义创作的沃土,却全化成了给有钱的国际高中小孩写common app的肥料。写到这里我已经快要吐出来了,我已经受不了这种自我暴露,泼洒脑浆和狗血,卖弄口舌,似乎在自我挖苦,自怨自艾,却自怜自恋的狗屎东西。一天之中我最没有骨气的时候就是吃了东西,往香香软软的沙发床上一躺,这辈子就这样吧,算了吧,什么写作不写作的,艺术不艺术的,唯一的遗憾,可以再抽点就好了。清醒过来也不时悔恨,比如上班两年了,才反应过来,该怎么反思自己拍的东西。再上一年班,可不可以被派去以色列或者乌克兰呢,或者说那个时候仗还打不打呢?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这就是事实。我一点道德也没有。谴责我吧!为战火中的受难者痛心疾首的正义战士们,我真的不理解你们在网上发来发去让中文区的人给人家捐钱是居心何在啊?多少亿中国人的月收入在两千块以下你们不是也知道吗?我为什么要关心东斯拉夫人犹太人的战争啊?五年前我给半岛电视台的编辑打工,那个时候我还小,有一个我翻译的纪录片是巴勒斯坦人在边境的检查站急救车上被卡住什么的,那个时候怎么完全没有人关心这件事呢?什么东西为什么都会变成你们装点自己的道德或者任何你们认为是woke的思想的时髦单品呢?(我以前也是这样的,恶心。)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极其cynical的垃圾!哈哈!天天假惺惺地写这些东西给你们捉刀,让你们去学院继续被洗脑然后出来变成压榨别人的资本家或者贫穷的左派的艺术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