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t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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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达曼文集:人类的微观

-上篇

你经常我说一句话:我来了,我看见了,我知道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不是在讲宇宙的宏观,而只是讲人类的微观而已。 人类所有的发明和发现都只是发现,宇宙万物与规则存在的历史比人类长的多,无论有没有人类,宇宙信息都在那里,人类的所有知识只是宇宙信息的一部分。 我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知道宇宙真正的运行奥秘,人类终其一生直至人类毁灭也不可能知道宇宙运行的一切。 尽管如此,人类重伟大的开拓者还在冲向太空,目标也不过是近在咫尺的月球和火星而已,在未来的一万年里,人类毁灭的概率远大于冲出太阳系。 我掉头看向人类的微观:人类社会和我自身。 无数哲人曾经讲述人的自身认知和修行,我在长达半世纪的生命里,实际上无法理解修行的奥义。 因为我没有看到过死亡,没有真正体会爱。 直到我陪伴认知障碍的父亲在医院开刀,他在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和无助,因为丧失了认知障碍,时而忘记身边的亲人是谁,我从他眼神和形体动作中无限的恐惧,看到了彻骨的孤独和终极的害怕死亡。 由于认知障碍是丧失了对一生人类群居生活中的行为规范约束,对亲人呈现的不再是现时的爱,而是呈现的潜意识的爱。 比如我的兄长,让他倍感骄傲的儿子,在世界的学术拥有巅峰的地位。 这种骄傲浸透在骨子里,潜意识无法磨灭,如同他记忆中的村落、城市、学校、单位、街道、老宅。 而长期的失望,则呈现在对小儿子的爱意丧失,那就是我了。 我在深夜的医院里,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蜷缩着身体,双手交叉护住胸口,或许还能有梦,我不知道,但我呆呆的望着他,看着他苍老的病容,紧皱着眉头,抿着嘴唇,深深的往里塌陷。恐惧和孤独伴随着他,他的潜意识之海里完全没有身边陪伴照顾他的小儿子,也没有次日要来的女儿,我的姐姐。 我知道我已经丧失了让他能够骄傲的机会,随着岁月的流失,我未曾功成名就,没有声名显赫,甚至没有让他体会到依赖和安全。 而我时刻不能离开,因为他醒来的一瞬间,就会拔手上的针管,或拔尿管。 在凌晨的时间,太阳都没有升起,墨色的夜刚刚变成淡灰色,房间里闪着清冷的光,父亲悄然醒来,维持这姿势,双眼里充满了探寻和恐惧,谨慎的无助的孤独的看着这个世界,眼神阴郁。 当他看到我时,并没有爱意,而是充满了疑虑,慢慢变成恐惧和仇恨。开始挣扎着要下床,要拔针管,要拔尿管,要逃离。并对着我挥拳头。 我安抚他,扶着他去厕所放尿大解,清洁下身。然后设法打消他逃离医院的想法。 在天逐渐变亮,父亲的神智开始清晰,我帮他回忆以前的事情,从淄博讲到上海,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一条条街道,从学校到工厂,不断的重复,每几分钟重复一次。 因为他瞬间就忘了自己讲过。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从清晨到夜幕,从周一到周日,从月初到月末。 这样可以让他的心思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忘了手上的针管,身体里的导尿管。 我和家姐日夜不断的照顾家父,直至手术结束。 后来他恢复了。 我在飞机的机舱里突然失控抱着头,无声的哭了很久。 我想周围的乘客只是看到了一个突然断线的中年人,不,从头发上看到白发苍苍,这是个老人了,还有什么没有想透的吗? 我后来泪水流尽了,机舱里黑着,乘客们都睡着了,我想看会儿书,因眼神恍惚找不到阅读灯的按钮,试了三次,后面的年轻人被干扰到了,他可能看了我一会儿,解开安全带,起身帮我打开了。 我回来跟妻子没有交流过,但我当时在卖椰青,写了很多软文,散落着一些碎片,她能够拼凑起来。 有一天我们在散步,她突然说:如果我年老时病重就不要治疗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我老年痴呆,就安排我安乐死。 我们走了一会儿,我靠近她,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感受着温柔的片刻。 实际上我在那段时间才懂了死亡和爱。 我知道自己的妻子很可能无法在我老的时候能硬下心来,让我去安乐死。 我一直知道各国的宗教有教人修行的篇章,去看了传道书,所罗门王说:虚空的虚空。已有的事,后必再有。日光下并无新事。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 我们的骨灰和坟墓在数代之后就无人看顾了,房产商跑来铲平了墓地,造了新的墓穴或房地产。 那什么人在爱你呢? 唯有此时的妻子和女儿,以及幼年时的父母。 当你长大成人,你的父亲母亲可能爱你,可能怨恨你,可能依赖你。 在丧失理性之前,所有堆积的爱意都呈现在脑海里。 而当丧失理性之后,动物生存的本能占据上风,潜意识最深刻的精神抚慰,不是财富,而是我曾抚养长大的孩子,有没有让我骄傲的心灵抚慰,我并没有在抚养孩子上失败。 孩子的成就,与我少年、青年、壮年时的成就、友谊、爱情堆积在潜意识里,与对死亡恐惧的生存本能,构成了我们即将失去了一生。 我读懂了传道书,但不知道如何修行自己。 我可以去爱神,让灵入内,淡化动物本能对死亡的恐惧,对子女的失望。 但我做不到如此顺畅自然,我不是那种虔诚的教徒。 人文主义在我的心灵深处根深蒂固。 于是我去读了论语,孔子的半本书都在叫人求学和做人。 我找到一句话:君子慎独。 它的原意是人前人后一样,独处时和众人相处时一样。 我看过了死亡后和亲人的痛苦后,我对自己说:并不是人前人后一样,而是人心与行为一致。 也就是我的心灵是这样想的,我行为也必须是这样,在人前的时候是这样想的,在人后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做事的行为从内心到行为,知行合一在任何的时空里。 或许这能够契合神灵的入住,神看着我。 我为何要这么做呢? 实际上我担心自己做不到,修行不到潜意识的心灵在我丧失理性之后,能够保持。 那就是在我死亡前,在我丧失认知能力时,我仍感知到亲人的爱意和我对她们的爱意,从而安心的远离了孤独和对死亡的恐惧,从而不会伤害自己和身边的亲人。 -----待续

中篇

我对女儿说对不起。 因为我只有一个孩子,却不知道如何做父亲,我的太太也是第一次为人妻子、为人母亲。 妻子隐忍了生活中的苦难,一个性格缺陷巨大的丈夫,后来她采取了独居的方法来度过艰难的岁月,也就是在家庭中除了相关的义务,就去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学茶、读书、学语言、做自己的小生意、跟女儿讨论衣着化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合适的婚姻。 我依赖她,后来我也知道她依赖我。 基本上我们到哪里都在一起,只是家中她圈出了自己的天地。 我们找到了相处之道,但在对孩子的成长和教育上,不断的试错。 这个家搬来搬去,飘来荡去,孩子也跟着我们四处流浪,在上海上了二三年托儿所和幼儿园,忽视了她的健康,留下后遗症。昆明上了一年幼儿园,清迈看了国际学校却没有留下,回上海上了二年半实验小学,严酷的教育让做父母的很不适应,对抗了爷爷奶奶和孩子自己的意志搬去一家国内国际学校,这家烂的够呛,只好迅速的搬离到了普吉岛读英国学校。 我焦虑,孩子也焦虑,于是孩子的妈妈也焦虑了。 她先放弃了,我后来也放弃了管手管脚,只是干预了二次学生间的霸凌事件。 在国产孩子离开学校后,女儿的社交环境变成欧美泰裔等等单纯一些的文化,女儿在读书和身心成长上才迅速的走向正轨。 我承认并不是在教孩子长大,而是教我自己,修复曾经黑暗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以至于走得更远。 后来我对女儿说,我并不强求你去读大学,哪怕你决定了不读,却学一门手艺,或跟着你妈妈做水果生意,或跟着我做金融交易,都可以。 但你自己应该要喜欢一样事情,终身喜爱的事物。 终身学习已经是我们以及以后世代的必然。 妻子默默的看着岁月的流失,一切碎片在时光之河里流淌,在陪我去医院检查心脏病的途中,她在车上突然用肯定句问道:小孩子9岁之前是最晚要出去了吧,否则文化上融合不了,潜意识真是很可怕。 实际上我们都体会到了,婴儿带着父母的基因落地,家庭的影响在上幼儿园之前塑造了性格和一部分自我;之后去幼儿园和上学,与现实社会接触,整个文化开始塑造其完整的自我,并形成潜意识人格。 每种文化有着无数共同点,也有着这巨大的差异,细微差异的开始就导致巨大分歧的终点。 这一个个不同的个体又组合成了族群,族群的文化和建制构建了文明,文明之间呈现的优劣,从最初的家庭、学校、文化现时塑造的个体潜意识缘起。 在孩童不能自主的年岁里,家庭为孩子做了选择,文明接纳了这个选择,打造孩子脑中的城墙。 人类的微观之处是人类极其容易塑造。 在无数的不同族群中,人性的弱点大多数是相通的,人性的优点只有部分相同,是非并不是一致的。 因而是非的差异,优点的差异导致文明的发展类型。 朋友说如果我们站在50亿年后看太阳系,即将毁灭,人类是否应该考虑最优秀的那种文明方式成为选择? 我笑着说:太遥远了。在未来的一万年里,人类毁灭的概率远大于冲出太阳系。 我们作为父母只能看一代或二代,带一代到她能够自由选择的时空,她的下一代不仅仅拥有自由选择的时空,还有自由选择的心灵与智慧的头脑,没有城墙在头脑中,只有无垠的天地。 女儿在我的试错结果中,到目前为止,学术只居于中游,运动尚可,艺术上有些天分,对未来有了开放头脑,但偏向自由主义,还没有到我这种浑浊的心灵和头脑,我的头脑中犹如墨色的海洋,除了开放和蛮荒,没有立场,没有真相。

----待续

下篇

回到飞机上那一段,一个后座的小伙子起身帮我打开阅读灯。 我回头说声谢谢。 后来我想起在上海的几天,无论是乘公交车、地铁还是过马路,年轻人明显的表现出礼貌和忍耐。 坏人都变老了,而年轻人都变好了。 是吗? 朋友调侃我:你这几天被大规模网暴的是年轻人居多吧? 是的,他们似乎不辨是非,容易被人用断章取义对比的图文煽动,然后突然间胸中燃起要毁灭某个具体人物的嗜血欲望来,尤其是在正义的道德旗帜下,由于如此的容易卸责和泄愤,都不肯去做任何的信息检索,以确定是否真实。 然而你放之四海,所有的地域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下,都发生过类似的此起彼伏的声音。即使过了多少年,他们也不认为曾经无辜的伤害过什么人,自己是有错的。 数千年间,二千亿人类中有着如此多的聪明人,在历史浩瀚的烟云中,懂得了乌合之众的奥秘,学会了操纵和煽动,以达到惊人的毁灭力。 在法国人写出这本书籍后,现代政治学与传媒学的课堂上,已经堂而皇之的教授这些能力。 越来越多的玩家将此视为权力的实现之路。 朋友问,那你还赞同皿竹吗?你还赞同威拳吗? 我记得2014年成立橡谷智库时,想要用机器来实现对数据的抓取和分析,从而导向指导交易。我从德国请来的数据博士,给我讲解黑箱模型和神经网络,在一知半解中,我难以真正的洞悉人工智能的力量。 而我也烧不起钱,后来就放弃了,遣散了团队。 可是我时常想起黑箱模型的理论,我对R语言一窍不通,在现实生活中观察世道的演绎,看见米利坚一片混乱,自由派与保守派撕裂的无法调和,米国人的文化撕裂更是愈演愈烈,直至群氓冲上国会山,这是震惊整个西方世界的行为,以至于欧洲各国领袖以空前未有的速度谴责米利坚,要米国人捍卫皿竹。 这等于古罗马共和的市民颠覆元老院,我当时瞠目结舌,对灯塔瞬间失去了信心。 持续了很长时间的迷茫,我不断观察整个世界的变化,东西方的变异。 而我的言论变得日益混杂,区域中间的钟摆失控般的来回无序震荡,因而缺少大规模的真正支持者,沉默的支持者有一些,甚至他们有时候也不满,不赞同我的看法。 移居北美的老友有一天在温尼伯漫天的雪中,靠在壁炉的炉火温暖范围内,给我打了二个小时的电话,谈论满天神佛、order and law. 我终于对他讲我的见解:混沌是人类的理想状态,混乱是好的。 举了个陈旧的浅显的例子,在古老的阿拉伯海上渔船中,渔民为了保持鱼的鲜活,又缺乏冰块,就在鱼获呆的水箱里放一种极其活泼的鱼,有传讹的说是鲇鱼,但这是海船。于是整个水箱的鱼群不停的被这种活跃的鱼搅得一片混乱,鱼到了码头还是活的。 我又讲了最近的岁月,人类把自己隔绝在街区和房子里,试图避开那些微生物信息片段,结果不仅仅是儿童和大人的抑郁症大量增加,而是导致免疫力鸿沟,支原体从原本并不危险变成威胁身体健康的严重疾病。 生物的进化实际上是从一个给错误片段里凸显的。 人类的进化和进步也是从一个个天马行空的试错和剧烈博弈碰撞撕裂竞争中产生的。 黑箱模型是我们不知道那些信息片段是对的,放进去让信息乱炖混沌,从混乱中产生结果,再以此去不断证伪。 后来我读美国经济史,看着宗教难民、商人、饥荒者蜂拥而至殖民地,由分布式的细小分支,一个个城镇发展成联合体系。 他们诞生了凝聚自己的文化,构建想象共同体,并相互间数百年的纵横交错的博弈,甚至战争,又维持个人自主与自治的传统。 到了现代受到冲击的种姓制度解体,平权运动诞生多元文化,文明的意识流经过几十年的解体和解构,文化在传统和现代的不相同间撕裂到无以复加,然后又重新试图构建。 这个过程中,知识精英主导了米利坚经济的创造力和国民富裕,以及个体的成长。 我问朋友,何时我们的全员动员力是最强的?何时是最差的? 他恍然大悟,说了几十句敏感词。 回到题头的问题,另外的朋友问我:你还坚持容忍所有的混乱存在,让左左右右都在那里,哪怕他们把你网暴到身心受损。 我说你错了两点,一是我个人必然是深恶痛绝这种事,也心存恐惧的。因为我不知道背后的力量是什么,是不是要毁灭我。 二是我赞同所有的矛盾体对立的存在,无论他们是左右还是极左极右,但我并不认为乌合之众是有益于人类社会的。 然而我想告诉你的是:撇开我个人的层面,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你要容忍乌合之众存在,世界上你也不得不容许,因为你左右不了天道。 人性是天道的微观。 你要想好的一面,没有二千亿肥沃土壤,没有智慧的洼地,没有乌合之众,就没有智慧前行的肥料。 人类的微观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就像人类的宏观一连串的巧合,恰好有月球阻挡了无数陨石,恰好在这个轨道地球温度适宜,恰好有木星这个巨大天体,吸引了小行星群和太阳系外袭来的陨石,恰好有太阳系外的屏障阻挡大部分宇宙射线,恰好太阳系在这个悬臂,没有被银河系的黑洞吞噬或撕裂….. 人类与这个宏观纬度相比是一群微茫的小点,如果宇宙本身是个巨人,人类在祂的DNA面前也只是一个微小的信息片段。 但是微观的人类诞生了,生存并构建了自己的诸神,妄想征服宇宙。 这一切都来自于混沌,来自于力的均衡,和经常的失衡。 于是恒星被黑洞吞噬,行星被行星撞击,恒星与星系衰老,宇宙走向毁灭的终点,所有的星系在远离人类而去。 终人类这个集体的一生,也不可能知道终局和真相,但是人类这个微末的虫子,却有思想如数以亿亿光年般想象直达宇宙的场景。 我是个蝇营狗苟的普通人,无法像物理学家和哲学家那样想象宇宙,其想象力的场景对我来说,如同天书般的晦涩难懂。 但我知道我并不知道的,来自于让人们拥有自由意志,哪怕是灵魂牢笼里的乌合之众,嘴角带着血腥的群氓。 因为混乱是人类之孕。

---三篇终。